春天的一個早晨，在野草繁茂的郊外，一對素未謀面的青年男女偶然相遇，四目相望，擦出火花，兩人攜手走入草木深處。

——這就是《野有蔓草》，是《詩經(jīng)》的第九十四篇。

這樣一個故事，我們?nèi)绾谓o它定義呢？野合？偷情？愛情？

在孔圣人眼中，這種行為叫一見傾心。孔夫子在修編《詩經(jīng)》時有他近乎死心眼一般的規(guī)則：樂而不淫；思無邪。樂而不淫是對作品所表達情愫的要求；思無邪是對讀后感的評估。換句話說，圣人尊重男歡女愛，但是，他有前置條件：發(fā)乎情，止乎禮。

問題是，在具體寫作中，夫子制定的火候非常容易拿捏不準，過了，就淫，不及呢，審美上不達?！兑坝新荨返幕鸷蚰媚笫且粋€典范。三千年來，“蔓草”葳蕤于正與純的原點，它萬古長青。

從敘事情節(jié)看，《野有蔓草》一點兒也不復雜，它只有兩個部分，第一部分我們不妨給它命名為《田野偶遇》，第二部分命名為《走入草叢》。兩人為什么走入草叢，文本沒有交代。兩人“邂逅相遇”有過怎樣的交流 ，文本同樣沒有書寫。這是十分有趣的。情感是兩個人的事情，而文中的一切全由“我”出，“適我愿兮”。問題是，“我”“適”不等于“美人”也“適”呀。如果“美人”不“適”，生活中這叫霸王硬上弓，文學創(chuàng)作中，這個叫敘事事故。

如何對《野有蔓草》作出一種詩學層面上的判斷，我們究竟以什么作為參照依據(jù)？當然是生活，還有文學。

三千多年前，我們的先民，他們的情是真的，他們的愛是純的，他們的愛沒有前置條件。他們看準的是人?！扒鍝P婉兮”，那雙清澈的眼睛，那雙會說話的眼睛，原始的，純樸的，直率的，愛。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一見鐘情不可以嗎？一見傾心不可以嗎？

從文學層面看，從詩歌《尋隱者不遇》到小說《水滸》，留白隨處可見?！秾る[者不遇》，明明是三番問答，至少必須六句才能把事情敘述清楚，賈島只用二十個字解決問題，精簡到惜墨如金，詩人采取了以問答包含問句的手法。偉大的《水滸》更懂得“不寫之寫”。在第十四回《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侯火燒草料場》，一個叫李小二的小酒館老板報告林沖說，有兩個“尷尬人”在他的酒館密謀，二人鬼鬼祟祟，似乎在搞事。林沖一聽就知道其中一人是他的仇家陸虞侯。接下來的五天，那兩個“尷尬人”消失得再無影跡，林沖拿了尖刀找了三五日也沒找到一根頭發(fā)。到了第六日，風來了，雪來了。兩個“尷尬人”開始動手火燒草料場?？吹竭@里，我們才明白，在過去的五天里，兩個“尷尬人”在干什么，兩人在等待，躲在一處靜靜地等待，他們在等天時。缺少風，可能燒不了草料場，可能燒不死林沖。諸葛亮借東風，陸虞侯借北風?！端疂G》中，兩個“尷尬人”五天的活動全無一字書寫。這個就是不寫之寫，也叫留白?！兑坝新荨返谝徊糠趾偷诙糠种g過渡時用了留白，開放式的結(jié)尾也用了留白。鐘嶸在《詩品》里說這種收法叫“文已盡而意有馀”。詩歌的韻味就在文盡后的留白中。

回到《野有蔓草》?？瓷先ノ谋镜牡谝徽?、第二章差不多是雷同的，只有個別字做了一點兒位置上的微調(diào)，如果硬要找出不同，那就是第一章的結(jié)尾“適我愿兮”到了第二章成了“與子偕臧”。如果我們做一回文字游戲，在確保不對原詩傷筋動骨的前提下，把這首詩重新“組裝”一下，讓原作“干凈”一些，簡潔一些，詩歌就會是這個樣子：

野有蔓草，零露溥兮。

有美一人，清揚婉兮。

邂逅相遇，適我愿兮。

邂逅相遇，與子偕臧。

原詩的骨架應該說基本上沒有什么大的改變。但是，我們馬上就會沮喪地發(fā)現(xiàn)，這是無聊的、荒唐的。首先是詩的“味兒”變了，同時，詩作原本一見鐘情的主旨立馬變成了一夜情，還有它失去了原詩的旋律美感，關鍵是它漏洞百出，違反了生活邏輯，成了無厘頭的敘事。

事實上，在詩歌內(nèi)部，原作第一章和第二章差別很大，文本內(nèi)部隱藏著真正的文學。第一章中的“清揚婉兮”是我眼里的“美人”形象，而第二章中的“婉如清揚”兩人已經(jīng)有了交流，互動，對過眼神，“美人”已經(jīng)用秋波把她情愿接受對方的信息明確地傳遞給了“我”，“美人”的眼神已經(jīng)說了話，所謂眉目傳情。這個非常重要，它為“與子偕臧”打底。沒有“婉如清揚”，《野有蔓草》就是偷情，它絕不會走進《詩經(jīng)》。是“婉如清揚”讓《野有蔓草》葆有了她的審美風韻，還有美好情愫的主旨。

只要留一點兒心，我們就會輕而易舉地發(fā)現(xiàn)，全詩前后兩章較為有趣的兩組關于“露水” 和女子“媚眼”的不同描寫。即詩中的“零露溥兮”與“零露瀼瀼”，還有“清揚婉兮”與“婉如清揚”。“寒露溥兮”中“溥”字側(cè)重于露水多，“零露瀼瀼”中的“瀼”字強調(diào)了露水濃。這里面牽扯到了時間，那就是從“適我愿兮”到“與子偕臧”是一步到位，還是中間發(fā)生過點什么。說白了，這里的時間實質(zhì)上是一個感情問題，也就是兩人是不是有過交流。有和沒有事關《野有蔓草》的品質(zhì)和成色。結(jié)合全詩意境，表面細微寫“露水”變濃，實際上在寫女子對男子火辣的求愛在回應，二人的情感由淺及深在發(fā)生著細微的變化，這個隱喻，是全詩中最為溫馨的一筆?！傲懵朵哔狻薄傲懵稙彏彙?，這是典型的白描，它既寫景又寫人，既敘事又抒情。優(yōu)秀的文學作品往往都是這樣，它的內(nèi)核深藏著美學。

“清揚”和“婉”是“我”對“美人”容貌之美麗的直觀感受，而“婉如清揚”則更多是表現(xiàn)“美人”用目光回應了男子后，所引發(fā)的“我”心中的感受與喜悅，“我”也“適”美人“愿”兮。

這個差別是巨大的，天上地下啊。

而這一切都發(fā)生在長有“蔓草”的“野”外，是“野草”“露水”“女子的眉眼”三種靜態(tài)的要素，在牢牢把控著“男女邂逅”“眉目傳情”“攜手離去”的水到渠成。生機勃勃的氛圍，純凈、透明的露水，清澈、明凈的眼睛像大壩一樣瓷實保證了兩人情感的“干凈”。“我”與“美人”走向草叢深處給讀者帶來的只能是美好的遐想，而不是其它。盡管草木搖曳，但是，情是真的，愛是純的。

附：野有蔓草

野有蔓草，零露溥兮。

有美一人，清揚婉兮。

邂逅相遇，適我愿兮。

野有蔓草，零露瀼瀼。

有美一人，婉如清揚。

邂逅相遇，與子偕臧。